撰文|刘青松
摄影|尹夕远
出品丨腾讯新闻谷雨工作室
窗外,长江与乌江交汇,缓缓东流,几乎听不见水面下的奔腾。江城涪陵,理着平头的李雪顺,在办公桌一大摞思想政治学习材料旁眯眼微笑。杨宙给他看了英文原版《江城》的一个句子:“Boat horns echoed across the narrow river valley, and motors sputteredagainst the current.”中文版《江城》里,李雪顺把它译成:“窄窄的河谷上回荡着船只的汽笛声,发动机噼啪作响,搏击江流。”
杨宙问:“against the current”为什么是“搏击江流”?
李雪顺说起当年他在南充读大学,坐船沿乌江回家、上学的往事。杨宙觉得挺有意思,问他顺流上学和逆流回家有什么不同的感受。李雪顺告诉她,回家时没有熟人帮忙买坐票,只能露宿甲板。黑漆漆的寒江,水流湍急,船底的马达噼啪作响。
说到这里,李雪顺表情平静地冒出一句:“我就是它们的一部分。”
杨宙心里咯噔一下。“当时我挺震撼的,一直记着这句话。”忆及此,杨宙向谷雨展示了采访录音整理中这句话标注的“直接引语”。
这句话,让人真正地听见了《江城》的阿尔伯特,李雪顺的江城。
2019年9月初,《江城》作者何伟回到中国,在四川大学新开了非虚构写作课。杨宙在给他的约访邮件里写道:“我从文字中读出你对待采访对象的好奇与耐心,读出你对这个世界关切的目光。这是比起文字本身,我认为更重要并且更打动我的部分。”
而对编辑赵涵漠来说,更打动她的是李雪顺的人生状态。她向谷雨坦承,自从知道李雪顺就是《江城》里那个严肃拘谨的阿尔伯特,便对这个人身上的“文学性瞬间”有了强烈兴趣。她建议杨宙顺便去趟涪陵,写出“故乡和远方的关系”。
一边是碧绿的江水,一边是险峻的山峰,乌江边的公路,蜿蜒至远方。去往李雪顺故乡的杨宙透过大巴车窗,瞥见千年古镇龚滩。当年,李雪顺回家在此下船,上学在此登船。在一张他手绘的用于解释翻译的江流图上,龚滩被特意标示出来。
采访中,李雪顺似乎有点过分理性,不流露出一点内在的激情。杨宙有点沮丧。在涪陵,她又读了一遍《江城》。一看到李雪顺的译文,她就感觉到,那种激情,这个人肯定有。她想“锲而不舍地把这东西找出来”。
杨宙拣出英文原版《江城》里的一个个句子和词语,去问李雪顺为什么那么翻。终于,她听到了那句“我就是它们的一部分”。
这句话,出现在《阿尔伯特在江城》结尾。
李雪顺在江边
这篇稿子初稿的第一句是:“与书中人相遇是一件有趣的事情。”
动笔前,杨宙有些焦虑。她清楚稿子的内核应该是文学与现实的碰撞,却没想好怎么写。她只能想像身边坐了一个好友,自己会怎么讲这个故事。她写道,1996年何伟去了涪陵,与李雪顺相遇,他们是怎样的人,2019年中秋前李雪顺怎么带她逛涪陵。她一度觉得这有点像游记。
赵涵漠却觉得这个“一点也没有进取心”的开头非常美妙。她对杨宙说,稿子写得“自由散漫”,这趣味要保留,就算阅读量不高,也要用自己真正喜欢的写法写出来,不需要去迎合谁。
杨宙按这个路子写下去,但她还是没能说服自己。
第三稿,写到何伟那句“真实是永恒的,不受日常生活所累”,杨宙很感动,潜移默化的文学的力量,击中了她。这个逻辑想通之后,她的写作变得笃定,“很自由,很轻松”。她找到了自己的声音。
她记得,找到自己的声音,正是何伟在川大的第一节非虚构写作课上强调的。
在何伟的声音里,她收获了文字技巧以外的东西――对世界与他人的好奇与善意,倾听他人的声音,发出自己的声音。
一个人身上的文学性瞬间
谷雨:你写了《在成都街头遇见何伟》、《阿尔伯特在江城》。采访李雪顺,是出于何伟的建议,还是你自己临时的想法,或者一种机缘?
杨宙:出发之前,我和编辑漠漠就打算采访他们两个。漠漠用手指在桌上画了个“几”字型的河流,说的话大意是:李雪顺的人生就像一条平缓行进的河流,在遇到何伟之后,河流往外拐了出去,又绕回来,继续前进。
谷雨:你为什么对李雪顺这个人这么感兴趣?
赵涵漠:写非虚构作家的稿子,我认为比较好的是《巴黎评论》那样的访谈。你去写作家的叙述稿,往往不如他写自己,因为他把最好的故事都放在了自己的作品里面。杨宙看到何伟跟他的学生后期还有很多来信,跟我说了,我也很激动,我就说我们能不能写这个故事?后来杨宙说他要自己写。所以写何伟,用人物特稿的方式去操作,我的预想是不会特别出乎意料,那是一个能够想象得到的稿子。
李雪顺这个选题,我更期待。我喜欢那种类型的选题,就是在一个人的身上能够出现一种文学性瞬间。
谷雨:你能解释一下什么是文学性瞬间吗?
赵涵漠:我希望写的这个人偶尔有一些超越性、精神性的东西,但是他并没有脱离现实的土壤,没有直接就腾空而起。他既要起跳,还要落地。在这个过程当中,有些人甚至是在反复起跳和落地,我觉得非常迷人。比如《江城》,何伟让那些看起来非常琐碎的现实起飞了,进入了文学。
年轻时的何伟与江城 图 | ASIA Society
谷雨:你有没有把当初读《江城》的感受带入《阿尔伯特在江城》的编辑过程?
赵涵漠:其实没有。我认为,江城和涪陵,你可以把它们看作两个意象,涪陵是李雪顺现实当中的故乡,江城是他精神上的故乡,所以江城跟涪陵是有交汇的,何伟跟李雪顺是有交汇的。
谷雨:你第一次读《江城》时有怎样的感受?这次去了涪陵,还采访了《江城》的作者和译者,对这部作品以及非虚构写作有没有一些新的感悟?
杨宙:我第一次读《江城》的时候还是个学生,没写过稿子,当时只是觉得一个外来者在中国的所见所闻还挺有意思的。一直到今年年初,我才第一次把何伟的其他书看完。可能因为自己也在采访和写作,我比以前读到了更多东西。
比如我记得《寻路中国》里有一段写到,两个小女孩要从丽水到温州打工了,那是她们第一次离开家。在中国,阶层还是很分明的,许多人对于打工仔的世界是没有认知也不理解的。但在何伟的文字里,我看到的是一个父亲关心的目光,他在目送两个出远门上学的孩子,没有同情和怜悯,就像任何一个平常而温和的日子。许多这样的细节和平视的视角都让我挺感动的。我觉得比起文字本身,更打动我的是何伟对他人的平等与善意,对世界的关心。当你足够耐心专注的时候,你才有可能看到每个普通人身上闪光的故事,你会发现每个人都很有意思。
谷雨:杨宙出发的时候,你跟她强调了什么?
赵涵漠:当时我跟她说的是故乡跟远方的关系,但你要看到底哪个是故乡,哪个是远方?江城跟涪陵,对李雪顺来说可能都是故乡,又都是远方。
图 | Open Rivers
问题细到一个单词
谷雨:按你的描述,李雪顺“似乎不太觉察自己文字里的美感,他总喜欢用理性与逻辑去分析”,这有没有给你的采访带来一些困难?
杨宙:其实李雪顺的表达挺好的,只不过在一些文学问题上,比较难意识到自己翻译过程的不同之处,说的内容会比较泛。所以这时候需要我把问题设计得小一些,细到一处处的单词和句子上。
我在涪陵又读了一遍《江城》,划出了许多我觉得翻译得好或者内容动人的段落。在最后一次采访前,我从何伟的英文版本里一一找出了这些段落,一句句地过,思考换成自己的话会怎么翻译,然后去找李雪顺翻译的不同之处。所以最后一次采访的提纲是很具体的,比如:为什么原文中的“died in the Yangtze”的“die”会被翻译成“消融”?翻到这里时你脑海中出现了什么画面?许多问题他确实回答得挺理性的,比如“die”这个问题,他会搬出大辞典查单词,会在白纸上画两江交汇,一点点跟我解释,很理性,很机械,似乎没有文学高远的部分,但这种勤奋的状态也挺打动我的。
谷雨:最后你还是问出来了那句“我就是它们的一部分”。有这一句就够了,人物也就立住了。幸好采访上你没有放弃。如果放弃的话,可能这个人物会差点东西。
杨宙:对,如果放弃的话,可能变成一篇很常规的稿子,就是一个很勤奋的译者,在他身上现实跟文学的冲突对比,把两个世界硬拼在一块的一个东西。
谷雨:采访阶段,你和编辑有什么交流?
杨宙:我隔两天就写一个memo发给漠漠,说我采到什么东西,有什么感受,哪些东西跟想象中不一样,要做什么调整。她会告诉我要注意哪些点。在这个过程中,因为我一直担心把文学与现实写成了高远和平庸的对比,她就跟我说,很多时候是人的勇气和机遇的问题。这让我比较安慰。
谷雨:稿子里何伟给学生讲莎士比亚十四行诗的段落,多视角,多声部,充分展现了文学的魅力和翻译的价值。用年轻译者何雨珈的“真正地听见了它”结束,是神来之笔。写这个段落,是因为何雨珈在受访时主动提到,还是你针对这个问她的?
杨宙:我们当时是打电话聊的,就在我正准备问起她这段的时候,她自己主动提了出来,当时我挺感动的。我追问了这段翻译里一些具体的点,比如“absolute silence”,李雪顺翻译成“一片静默”,我问到何雨珈这些具体的翻译。但她让我意识到,倒推回去问具体的实词可能是没意义的,因为译者在选用某个词的时候可能不会想那么多理由,更多是自然而然的过程。
这时她跟我讲起了翻译里更隐形的部分:何伟英语原文里的重点是在句子前面的“heard”,这一点容易被译者忽略。而李雪顺真正理解了何伟的用意,听见了里边的逻辑,所以翻译出了“听见”这个重点,让更多人听懂了何伟的声音。
图 | 文汇报
谷雨:稿子里何伟给学生讲莎士比亚十四行诗的段落,似乎应合了你说的特稿要建立“3D或者4D的这种效果”。3D式的特稿,应该怎么写?
赵涵漠:重要的是把你的五官打开,去吸收所有的信息。比方说在江面上,过去李雪顺听到了什么声音,现在还有什么声音?你闻到了什么味道,触摸到了什么东西?你的体感冷吗,有多冷?这些细节加在一起,最后会组成一种特稿的质感。
谷雨:《人物》提倡多信源的外围采访,“一个稿子一万字必须有10个外围”。不过出现在这篇稿子里的外围采访偏少,没看到李雪顺的家人、学生等,从人物的复杂性来说,是不是有点缺失?
杨宙:我采过李雪顺的一些同学和同事,还有他近几年教过的以及1990年代和何伟共同教过的学生,尽管有些人最后没有在稿子中出现,但他们给我刻画了他大致的轮廓。我也见过他爱人,但后来因为她个人的原因没有采访成,我确实觉得这一块是有所缺失的。
漠漠也和我说过,对于李雪顺本人复杂性的呈现是不够的,比如高校教师的生存逻辑、县城的逻辑,还有他如何向不同的人讲述江城的故事,复杂性可能就在这些答案当中。我听漠漠说完,确实觉得自己没有抵达这一层面,同时也意识到这些复杂里,可能有一个人更神奇的东西,挺有意思的。
赵涵漠:确实有这个问题。稿子对人物的精神性呈现得特别好,可是他现实性的部分是通过一些“草蛇灰线”的细节在呈现,那些细节非常重要,也非常漂亮,但是稿子读起来你会发现还是缺东西。其实在一般操作里,现实层面比精神层面更容易触达,但这篇反倒是现实层面上有一点遗憾。
最重要的是起承转合
谷雨:稿子里有李雪顺的故事线,有何伟的故事线,像是长江和乌江的交融。对江流的描写在文章中出现多次,江流是否作为一个结构文章的主要意象?
杨宙:文章发出来之后,一些朋友提到了何伟和李雪顺的双线叙事结构,还有朋友问我是不是参考了“那不勒斯四部曲”,这种现象也挺神奇的。可能双线结构的出现在于,讲李雪顺的故事,本身就绕不开何伟。我觉得接下来可以多学习下叙事结构。我的同事谢梦遥还跟我提过,“阿尔伯特”本身就是个意象,代表现实以外的世界,他觉得我应该在文中贯穿这个意象。我觉得这也挺有意思的。
白鹤梁博物馆的游客
谷雨:稿子有些地方留白的写法蛮有意思,比如那句“长江之水永恒向东流。来时顺流,去时逆流”。
赵涵漠:对,留白是杨宙稿子的一个特点。她没有刻意地去表达很多东西,是非常不功利的一种写法。我觉得很难得的一点就是,这稿子没有那么激烈。不激烈,是一种非常优秀的品质。
谷雨:不过这稿子本就应该写得平缓呀?
赵涵漠:很多人写得平缓的时候会变得无聊,可是这篇并不无聊。稿子里,何伟跟李雪顺在某些时候有一点双线叙事的意思,但这种双线叙事并不是贯穿全篇的,也不是非常规整的。规整地去处理是一种常规方法,但就把那种松散的美感给消掉了。杨宙甚至没有把何伟看作第二主角,而是当成一个配角,这一点也处理得非常好,因为如果是双主角的双线叙事,这稿子会更容易写,但是我认为就会激烈了一点,工业化了一点。
谷雨:会落入俗套。
赵涵漠:对,她的那种自由的东西就容易被框架所限制,发散不出来。杨宙写作的一个魅力是她能很好地把精神性的东西传达出来,让很多形而上的东西落地,让读者能看得懂,能感受到。
谷雨:这种精神性的挖掘确实难得,就是杨宙说的“找到自己的声音”。
赵涵漠:她非常纠结。任何一个题,她会反复去想,你都已经觉得这事算完了,她还在想,一次次推翻自己,有时候甚至是折磨自己。这种摇摆,这种脆弱,自我怀疑,不轻易给人下判断,恰恰是她很鲜明的特点。
谷雨:你的文章有一种从容不迫的节奏,像江水的流动。你能不能分享一下在行文节奏把握上的经验?
杨宙:我好像无法总结出实操性的经验。我觉得文字的流畅,很多时候是思维的流畅。在定稿之前,我的文字也常常很混乱,我需要不断地思考自己要说什么。想明白之后,写稿的过程就会变得很畅快;也经常有想不明白的时候,但时间到了也只能硬写。可能不断地练习可以加快自己的思考,以及从思维到文字转换的速度吧。
这个思维里边也涉及到你看待和理解世界的视角,我想这就和何伟以及许多作家都强调过的作者的声音有关。每次写稿都是你不断建立认知坐标系,去理解事物的逻辑、找到自己的声音的过程。当你一旦把逻辑理清楚,你就能找到自己的节奏。
杨宙在江边
谷雨:你写过不少好特稿,当编辑之后,看待特稿的角度有没有不同?
赵涵漠:我原来非常注重文字,现在我最在乎的是逻辑和结构。我觉得一个东西逻辑对了就能写,结构对了就能读懂,就这么简单。其实不管写多少字的稿子,最重要的就是起承转合。一篇特稿的小标题一般6到8个,原始模型都是4个,都从起承转合里演化而来。《阿尔伯特在江城》这种特别有个性的稿子是特例。
出品人 | 杨瑞春
主编 | 王波
责编 | 迦沐梓
运营 | 杨若凡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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